
文/钱路红
恍然间,已是岁暮寒冬。
云天苍茫,雁去无踪。柳叶早已凋零,滇朴枯黄欲落,松柏傲然向天又泰然伫息,于无声处显露出一种沧桑意味。
四季更迭,轮回辗转,唯有苍空皎月终年不变。
小雪过后,天气渐渐转冷。风中带着寒意,一阵阵拂在面上,好似一道冰刀掠过,冷得直哆嗦。当寒风吹过河岸,惊起树上的飞鸟时,不免想起陆龟蒙诗中曾有云:“正是霜风飘断处,寒鸥惊起一双双”。冬真是深了。
我开车从厂里出来时,天色已经昏暗,几点疏星寂寂地衬在墨灰的天幕上,有种披星戴月之感。
路上逐一亮灯,远处霓虹闪烁,像五彩的气球一样悬浮在半空。霓虹灯下的影子有些模糊,使人心生迷惑,又觉得难以靠近。
我就这样走着,不疾不徐。风从窗外掠过,在前挡风玻璃上留下一片落叶。终其一生绿色,止于此时的枯黄……无论往昔如何葱茏,都要承受枝折叶落的痛楚。
其实,落叶与风无关,也不只在秋天,只缘冷暖。
此时,天色更暗了一些,车灯反衬着路边一棵棵苍黑树干,越发显得苍凉。而路灯犹如跳跃的火焰,倾泻在车身上,默默地伴我前行,朝着家的方向。
左岸的河流,在灯影里闪烁。
这些年来,我一直这样走着,一天天慢慢老去。但无论是工作,还是写,也一天天的积累着。尊生存之道,白天工作,晚上以文养性,两者兼之。忙与闲,进与退,就是不完而美的人生。有时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,浅浅的过。有时觉得很累,想要停下来歇一歇。有时甚至想抛下一切,远离尘世喧嚣,陷入无尽沉默与荒芜。怎奈岁月如流水,营生卒未休,仿佛一双手悄悄地推着我向前,再向前……情绪只是暂时,终要回到现实。现在已是冬天,我得抛却心中的杂念,静等春暖花开。
不觉,已到家门口。
屋里没开灯,仅楼道的小灯亮着。因病又畏寒,母亲跟孩子早早睡下了。
夜色渐浓,寒意渐涌。开着取暖器,还是感觉有点冷。忽来一念,想温酒取暖,驱寒散愁。于是,起身去厨房,找出白酒和红糖,像以前那样,以红糖煮酒。不过一会,红糖慢慢融化了,酒在壶中“滋滋”作响,一股醇香扑鼻而来,围着暖炉,不由想到“绿蚁新醅酒,红泥小火炉”的意境。
我倒了一杯,置自己于灯下一隅,浅酌慢饮。温酒不伤脾胃,配以红糖口感香浓。酒至微醺,便感觉身上暖和了许多。
暗的夜,风轻轻地拍打着窗棂,四下岑寂无声。抬头一望,外面黑蒙蒙的,一片混沌。在灯光掩映下,窗户和山墙上泛着清冷的光泽。一瞬间有点恍惚,仿佛此刻是某个初冬的傍晚,我在等待去地里干活晚归的父母。
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。
这时,丽江一同事打来电话,问我在干什么。我说:“没干什么,坐着发呆,有事吗?”他笑了笑:“哦,也没什么事。我今晚喝醉了,头晕乎乎的。突然想起你来,打个电话问候一下。”一阵滋滋杂音后,传来同事李的声音:“他酒量好,难得喝醉。一醉解千愁嘛!”我说:“他是酒经沙场之人,酒量自然是不凡的。”他一听乐了:“你又没跟我喝过酒,你怎么知道我酒量……”稍后,他又说:“李总酒量也不错,今晚喝了不少,但毫无醉意。”我顿了一下:“他身体不好,不能喝酒的。”李接过话来:“你别听他的,我只喝了一点啤酒……”隔着屏幕,可以听到他们的说笑声和汽车从旁驶过的声音。
闲聊了一会,便挂了电话。
默坐间,眼前晃过他的脸。他是文山人,八零后,参过军,支过教,在企业工作了八年,后来申请去昭通永善县细沙乡扶贫,一去两年,今年才到丽江工作,与妻儿分居两地,假期间才能回家一趟。或许,他有过茫然,有过彷徨,有过质疑,但始终没有放弃。时光倏然而逝,如今尘埃落定,他的小家已安置在昆明。有时他会在朋友圈发家人照片,记录生活点滴。有时也会分享工作成果,或人生絮语感悟……记得有次他说,他的幸福其实很简单,一家人开心快乐。只要家里人好,付出再多也是值得的。他说这话的时候,笑容明朗,深黑的眼睛里布满了柔光。他话里的热力和光明像劲风一样灌入我胸膛,鼓荡着我的情绪。那一刻,我为自己的郁抑颓废而惭愧。
思绪纷飞,宛若光雨,在触碰的瞬间又像风一样消散了。
……

在这清寒之夜,不由又想起另一同事来。初入职时,他二十出头,内心一片天马行空的幻想世界。他的世界里,有星辰大海,有诗和远方,还有忐忑的青春情怀。他在梦想与现实的碰撞中成长,期间结婚生子,后来调到别处工作。从此很少见面,但每隔一段时间,他会打个电话或发个消息问候一下。他不甘平淡,一直走自己的路。如今早已褪去青涩,变得越发成熟了。
忽然有天,他发来一张照片,他坐在餐馆外面一棵树下,安静地望着繁华街市,细碎的光影遮住了他的眼睛,有一种异乡灯火坐对愁的感觉。正想问什么地方你在哪里?他发来一条消息:姐,你怎么从来不关注我的动态?我不解:“你在哪儿发的?”他笑叹一声:“QQ朋友圈啊。”于是打开他的QQ朋友圈,一组照片,配了简单文字。天空缄默,昏黄的灯光与他的神情极为契合,他望向远处的瞬间,目光寂寂闪烁,透着些许疲惫,身后的餐馆在夜色中静默如一张黑白照片。我问他这是哪里?他说成都,离赵雷的小酒馆仅一街之隔。小酒馆已不在,但成都烟火依旧。似乎很久没有对象可以倾诉,他情绪有些激动:“姐,我心情不好,喝了很多酒,想起很多事……”他略一顿,又说:“其实我的酒量不好,几乎一小杯就能喝醉,可今晚却像没有感知一般……”然后,他将自己在路途上的过往细细道来。那一刻,仿佛我就坐在他对面,看见平行世界中的另一个他。说着说着,他忽然停下来问我:“……你在听吗?”我说:“在听。”他轻笑一下,颇有点感慨地叹声气,沉默下来。我可以想象他微微皱着眉头,在想着某些事,然后垂下目光的模样。
他话里行间,有对逝去岁月的回忆、怀念与不舍,也有感性忧郁,但不后悔自己走过的路。
或许,那是他的心声。又或许,他只是感叹岁月而已。
在异乡饮酒,或开心,或苦涩,一切都在酒中。一半清醒,一半醉,曲终人散皆是梦。
恍惚间,我仿佛看见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。许是人多气氛好,他渐渐没了顾忌,开怀畅饮,结果把自己喝醉了。又仿佛看见他站在陌生城市的街头,微笑如阳。他的愁怅已消逝在那晚的梦里,天明又踏上未知的旅程……
这么多年来,他一直努力朝前走,伴随着得与失,笑与泪。这百般滋味,正是他的人生写照。而我好像在一张纸上画图,画来画去,只画过一张卡片,单调得让人生厌。
岁月疏影,冬日正浓。叔本华说过,无聊与痛苦是人们最不能摆脱的两大情绪。红尘来去一场梦,醒来已是中年。叹过往,梦未央。一念及此,不免有些怆然伤怀,悲苦欲泪。
心生如此感慨,大约与这苍凉的季节有关吧!
忽又想到身边熟悉的人,或风华正茂,意气风发;或正值当年,精力充沛;或年届不惑,一脸沧桑;或已近暮年,一派沉寂。四季人生,不过弹指一挥间。蓦然回首,已是沧海桑田。无论平凡或传奇,都要走向冬天,走向最后的海洋。
……
四下寒凉,阒寂无声。熹微的灯光斜射进房屋,漫过母亲的面颊,似光阴漫过老屋的门楣,在她皱褶里慢慢翻越,止于此刻,掩于岁月。一场始于暮年的漫长搏斗,携着孤独,伴她左右。
夜阑珊,风未歇,来来去去,吹尽了岁暮的苍茫。饮尽杯中酒,此中滋味,无关春与秋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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